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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四章:暗流激湧(partB) (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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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那麽一瞬間,顧北辰甚至巴望著陸肇星就這麽一槍打死他。

他累極了,戴久了的面具慢慢地粘在了他臉上,就快要摘不下來。他時常想念當年的自己,初遇到他的愛人時他還沒有滿三十歲,眉眼間尚存著青澀和靦腆,心裏頭的幾分怯意也只是因為害怕難以相守因而一再退卻。等到了戰火也一並度過,承諾也一並說了,為什麽一切卻都變樣了?昔日矢志不渝的愛情,如今卻要被黨派之爭所淹沒,連他們最初堅定不移的信任,都在諜報的運作下粉身碎骨。他是茫然的,他無法說服自己,只有一再地在心底重覆我這麽做是對的,我這麽做是為了我們將來可以堂堂正正地在一起,他才能咬著牙勉強把他的計劃進行下去。原本他的身份不大明確,傾向也較為中立,以事外人的立場勸解陸肇星投共再好不過,可現在既然他已經起了疑心,他就無法直截了當地對他說出投共的建議了。策反的計劃一再推遲,他便只能幹起老本行,仗著南京的環境優勢及時地搜集東北的情報加以反饋。每個夜晚,當他偷偷摸摸地咬著手電筒翻找文件的時刻,心裏頭都像是被什麽東西咬著,疼得一直發著抖,恐懼讓他難以抵擋。

而在今晚,當槍管抵上他的後腦時,他沈默了。甚至連一句辯駁都沒有,他只是安靜地把手從抽屜裏抽了出來,手指卻緊緊地攥成了拳,像是在竭力地藏著什麽東西。陸肇星看見了,他移開手,槍管對著他的手心揮了揮:“把手攤開。”

顧北辰聽見他的聲音裏帶著抖,但他卻仍然平靜得像一汪死寂的湖水。他慢慢地攤開了右手手掌——掌心裏躺著的是一盒火柴。陸肇星見狀一時有些楞了,半晌竟不知說什麽好,尷尬的沈默讓憤怒再次沖潰了他的理智。他有些暴怒地伸手按住他的頭,槍管指向顧北辰的另一只手,出口的聲音已是粗噶萬分:“那一只!”

他手上動作極重,本就半蹲在地上的顧北辰猝不及防,前額重重地磕在檀木的桌面上,痛得他悶哼了一聲。但他仍然沒有掙紮。按著他頭頂的那只大手哆嗦著,他不願去猜測是因為愧疚還是恐懼,就像他不願去思索為什麽自己的眼睛會發熱鼻子會酸澀一樣。那些答案都太痛了,想到的時候會痛一次,記起來的時候又會痛一次。他並不是因為太痛而想要流淚,只是莫名的失落。三十年裏他的一切努力都是為了擺脫這如影隨形的痛苦,可它們卻始終和他糾纏不休。他無聲地又攤開另一只手,左手的手心裏攥著個皺巴巴的煙盒,裏面只剩下了兩根煙。

陸肇星徹底呆住了,他急促地喘著氣,一連往後退了幾步,按著顧北辰的手也松了開來。見狀,顧北辰慢慢站了起來,回轉過身,熟練地從煙盒裏抽了一根煙叼在嘴裏,伸手把皺巴巴的煙盒朝向對面的陸肇星。自始至終,他面上甚至都沒有一分一毫的表情波動,可他對面的人卻已是滿額的汗珠,連握著手槍的雙手都抖得可怕。

“來一根?”他問。

陸肇星沒有回答,只是慢慢把槍垂了下來。顧北辰輕輕地嘖了一聲,帶著輕蔑的語氣,然後動作流暢地劃了火柴點了煙,狠狠吸了一口。他前半部分的表演再自然不過,可煙草的味道闖進肺部的那一刻他卻嗆得咳了起來,咳得怎麽止也止不住,咳得他一手按著胸口彎下了身子,面龐湧上充血的漲紅。他並不想哭,他已經太像個女人了,縱使明明白白是男兒身,可這幾年相處下來,無論是功用還是身份,似乎也都和女人沒什麽兩樣。因此他不願再讓自己多一條被鄙棄被辱罵的理由,可該死的咳嗽卻逼他流下淚來,待到他再擡起頭時,已是一臉的狼狽不堪。

“煙癮犯了。”他呵呵笑著,抹了抹臉。

陸肇星往前走了兩步,還是什麽也沒有說。

那根只被抽了一口的煙被顧北辰夾在指間,已經慢慢地快要燃盡了。他回身去書桌上尋了個煙灰缸來按滅了煙,把剩下的另一根煙和火柴塞進褲兜。末了他轉回來,看見陸肇星臉上青白的面色,揚了揚雙手,又尖刻地笑了。

“餵,我可是來偷東西的,你不用把我銬起來嗎?”

那雙白皙的手腕上還帶著鐐銬留下的傷痕,剛恢覆不久的皮膚仍然泛著淡粉。顧北辰活動了一下它們,看著對面的人仍是沒有反應,方才輕哼了一聲,擡腳往門外走。經過他身邊的時候,陸肇星忽然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,墨黑的眸子直勾勾地看了過來。顧北辰不著痕跡地掙開,淡淡一笑,“你可是成天都有一堆公務要忙的人,別陪著我這麽個毛賊熬壞了身子。”語罷出門,進了客房。

而陸肇星幾乎在書房裏站了一整夜。他已經不知道自己是該悲還是該喜,顧北辰沒有被他抓個現行,他終於可以不必親手殺了他;可今晚這一場風波下來,他們之間的裂痕便也再難修補了。信任本就是愛情的根基,如今連根基都損毀了,他更不知道,這搖搖欲墜的愛情還能堅持到幾時。他沒有力氣回臥室,甚至連挪動腳步的力量也一並流失了。從晦暗的深夜到黎明時分,他就一直這麽站著,皺癟的煙頭和燃盡的火柴逼迫他記住那一切的一切,逼迫他在自我的搏鬥中把昔日的記憶盡數撕得粉碎。

天邊剛泛出魚肚白的時候,顧北辰便起了,客廳裏傳來了輕細的腳步聲和衣料摩擦的簌簌聲。彼時陸肇星正困倦地微垂著頭,眼看就要一頭栽倒在地上睡死過去,大門開合的聲響驚醒了他。像是觸電般地,他疾步推開房門沖了出去,匆匆裹上的大衣下,竟連深色的睡衣也沒來得及換。他生怕顧北辰如當年一樣負氣出走,南京人多嘴雜,多方勢力暗流洶湧,與他處處為難的更是不在少數。若是被他們抓了個正著,不僅顧北辰又要遭殃,他之後恐怕也再難在軍界呆下去。他心中焦急,出了門便四下環顧,所幸顧北辰並未走遠。可他又不敢徑直上前,只得亦步亦趨地遠遠跟在他身後,看見他拐了幾個彎,繞到了一處集市上。

抗戰的炮火才剛剛消弭,內戰的烽煙又再度燃起,對於尋常百姓來說這無疑是滅頂之災,可對於南京城來講,似乎還並不曾被戰事波及。這處街巷居住的多是平民,因而陸肇星先前從未來過,可看樣子卻十分熱鬧。巷子不寬,卻滿滿當當地都是人,城外的商販多趁著清早來賣些貨物,操持家務的婦女們也挎著籃子挑選著蔬菜和水果,早起的小孩子們笑鬧著從這頭跑到那頭,來來往往。人群中大多是身穿粗布衣衫的婦女和幼小的兒童,因而艱難地在人群裏行走著的顧北辰便顯得格外惹眼。那期《中央日報》一經發行,別說上流社會,連識些字的尋常百姓都知道了他跟某個軍官有那麽點不清不楚,一傳十十傳百,他在南京便真真成了“大名人”。因而人們瞧著他的目光大多帶著嘲諷和嫌惡,更有些早已經三五成群湊在一起沖著他指指點點。但他只是安靜地在人群裏行走著,遇到實在擁擠的地方便道聲借過,遇到存心刁難他漫天要價的商販,也大多息事寧人一走了之,並不與他們爭執些什麽。但,總有那麽些人不依不饒。

這初冬時節,外頭又在戰亂,產在湖北的沙塘桔難得運到南京來,些些甜香早就飄滿了整個街道。守著攤子的是個模樣微胖的婦女,嗓門極亮地吆喝著,不多時攤位前便擠滿了人,顧北辰也想法子湊了過去。女人家的大多不懂什麽規矩,一群人你擠著我我擠著你,微胖的那婦女忙著收錢,笑得兩眼都瞇成了縫。顧北辰擠在人群中間,也勉強挑了一些,可算賬時婦女瞧見他卻忽地面色一變,張口就要一塊大洋。

顧北辰聞言只覺得哭笑不得:“雖說現在物價漲得是快了些,可你也不至於要這麽離譜的價錢。”

那婦女兩眉一豎,“就這麽個價,你要不要?不要就快滾!”

她口出惡言,縱使顧北辰脾氣溫和也有些惱怒,皺了眉道,“我還真不信是這麽個價!”

他音調忽地一高,周遭的人便都看了過來,原本僅是在背後指指點點的聲音漸漸湊成了團,罵聲也直直地傳到了顧北辰耳朵裏。

“瞧瞧,那個賤男人又來了。”

“□還知道立貞節牌坊呢,哈哈……”

“不要臉的東西,快滾吧!”

不知道是誰站在人群中突然喊了這麽一句,整條街像是炸了鍋,人流忽地聚集起來,直直地朝著他的方向湧去。顧北辰站在原地只覺得手足無措,匆忙挑好的桔子早就掉在了地上,身體被人拉扯著又推搡著,他一個大男人又不能對著女人們還手,只能笨拙地用兩手護著懷裏的袋子,身體在人群裏搖來晃去,整個人像是要跌倒了一樣。巷子裏的罵聲還沒消退,推搡的動作漸漸變成拳打腳踢,巷外卻忽然傳來一聲響亮的大喊:“軍警來啦——”

這喊聲甫一落地,方才還罵不停口的婦女們忽地便作鳥獸散,一個個儀容姿勢都變得端莊萬分,看起來簡直像是生於名門的大家閨秀。顧北辰狼狽地整了整衣服和頭發,微垂著頭匆匆往外走,巷口的一個老人招了招手示意他停下來,用幹瘦的手把幾個又青又小的蘋果塞給他,又沖他點了點頭。顧北辰接過來只覺得鼻子一陣陣發酸,道了聲謝便加緊著腳步匆匆往外走。可此時巷子對面又嬉鬧著跑來了一群孩子,從他身邊跑過的時候沖他吐著唾沫,最後過去的那個竟隨手從地上抄起了一塊石頭沖他狠狠地砸了過來。小孩子個子矮,扔出去的石塊沒什麽力道,卻正正好砸在了他左膝的舊傷上,疼得他左腿一軟身體仄歪下去,人雖然沒跌倒,懷裏抱著的幾個蘋果卻滾落在地。他連忙蹲下身去撿拾著,一雙手卻忽地出現在他的視野裏,並把他手裏提著的東西盡數接了過去。他擡眼看見是陸肇星,心裏頭卻忽然一下子堵得說不出話,一想著他居然一路跟蹤著自己到這裏,他只覺得方才沙塘桔的甜香到了他嘴裏也變成了苦澀。站起身,他伸手要搶對方手裏的袋子,卻被他一個閃身躲過。他又氣又急,兩眼唰地就泛起了紅色。陸肇星拎起了袋子,眼神覆雜地望向他:“先回家,有什麽話回家再說。”

如果說人也會因心痛而死的話,陸肇星想自己恐怕已經死過了千次萬次了。縱使他自己平日裏沒少承受外人的白眼和閑言碎語,可親眼看到顧北辰受委屈,他心裏卻還是疼得說不出話來。剛才他穿著怪異的衣服,鬼鬼祟祟地擠在巷子的外圍,原本是不想被顧北辰看見,卻在看到他被人圍攻時急得無所適從,怎麽擠都擠不進人群裏,只能捏著嗓子喊了一句軍警來了,才算把他解救了出來。他的衣服被扯亂了,頭發也亂糟糟的,布袋的提手斷了,他只能把它抱在懷裏。周圍人對他的冷眼並未消退,他顯然也不願在此多呆,只得垂了頭去快步前行,過路的一個小孩子卻動手用石頭砸他,在看到他身子一歪,懷裏的東西撒下一地的時候,一直躲在巷角的陸肇星終於耐不住現了身,即便他的出現會讓顧北辰更加難受,他也無法忍受了。雖然心裏頭兩人一直是平等的,並沒有誰依靠誰而活的關系,可在實際的生活當中,顧北辰無疑仍然扮演了妻子一方的角色,一個大男人,天天要做些女人家操持的事情,心裏本就已經是委屈萬分,還要承受別人冷嘲熱諷。而陸肇星竟始終對此毫無察覺,此時此刻,他對自己的疏忽懊悔不堪。

果不其然,這一路上顧北辰沒說過一句話,到了家之後依然如此,連吃早餐時都一聲不響。陸肇星坐在餐桌的對面,小心翼翼地朝他看了過去,瞧見他眉頭仍是蹙著,便問道,“腿疼?”

顧北辰沒有理睬他。

陸肇星沒再說話,只是放下了手裏的碗筷,起身繞過半個桌子走到顧北辰面前,直接把他打橫抱了起來。顧北辰吃驚地掙了一下沒掙脫,便只好由著他抱著自己,直到被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沙發上。放下了他,陸肇星便回身去翻騰藥箱,再回來的時候,手裏已經多了一瓶藥酒。褲腿被卷起來的時候不可避免地碰到了淤青的地方,看見顧北辰微微抽了口氣,陸肇星把手覆上去的動作也格外溫柔。慢慢地按摩了一陣,不知是藥酒的效用還是他掌心的溫度,顧北辰只覺得關節的位置熱得像是要燒著了一樣,便動了動身體,把腿從他掌心下抽了出來,自行把褲腿放了下去。

“行了。”他說。

陸肇星聞言也收回了手,“總算肯跟我說話了?”

顧北辰淡然道,“低頭不見擡頭見,總跟你橫眉冷對的也沒什麽意思。”語罷便要起身。

陸肇星適時地握住了他的肩頭,“我們談談,好嗎?”

顧北辰顫了一下,他偏過頭去,深深吸了一口氣方才迎上他的目光,眼裏已經帶了些水汽:“我們還有什麽可談的?談要不要對我開槍還是要不要再上一次中央日報?”

陸肇星無奈地揉了揉眉心,“這都是過去的事了,我們沒有必要揪著它不放。”

顧北辰嗤笑了一聲:“過去的事?那麽如果哪天你‘一不小心’開了槍,到時候也可以對著我的屍體說‘這都是過去的事了’。嗯,這還真是個好借口。”

陸肇星伏在他身側的身體終於離開沙發站了起來。他的眸色有些暗,眉眼間卻並無怒意,只剩下疲憊不堪。他嘆息著,緩緩蹲了下來,伸手覆上顧北辰的手背,“昨天晚上是我不好,錯怪你了。”

顧北辰又深吸了一口氣,他躊躇著自己該用什麽樣的態度來回應對方偶爾的服軟,是保持剛才的強硬和他死磕到底還是順著他的意思,該低頭時就低頭?他沒有動,手背上的溫熱逼得他心底一陣一陣緊縮的疼。他擡起頭,看向對方的眼睛,語氣終於慢慢放軟下來,“我以為,你還生怕偷東西的不是我。”

他臉上的黯然讓陸肇星看得心裏頭又是一疼,忙收緊了手掌,“怎麽會。”想了想他又補充,“以後這些雜事,我來做就好,你不必受他們的氣。”

顧北辰淺淺一笑,這時他看起來才算是恢覆了以前的神態。他輕輕搖了搖頭,直直地望進對方的眼睛,略微有些沙啞的嗓音帶了些哽咽,卻依舊動人。

他說:“別人怎麽看我,我都不介意,哪怕是用最難聽的話罵我,那也都奈何不了我。只有你不行,哪怕所有人都懷疑都質問我,只有你不可以,你明白嗎?”

陸肇星點點頭。

問題表面上算是解決了,可背後的暗流洶湧卻是一點兒也沒減少。顧北辰知道陸肇星根本就沒有消除戒心,那天他心血來潮跟自己道歉說好話,說白了就是目睹了自己被別人欺負心疼出來的,壓根就不是真的對自己放下了心。要想進一步進行策反工作甚至直接和陸肇星說明來意,必須要讓他相信自己和□沒有一點兒瓜葛。怎麽樣才能做到這一點呢?顧北辰開始了漫長的思索與籌劃。所幸,參與這項計中之計的除了他自己,還有他的得力助手——程曉。

眨眼間,年關又至。

這個年兩個人過得可以說是相當不好,經濟上的拮據是最重要的因素。自打內戰打響以來物價一路飛漲,陸肇星又停了職,導致兩個人只能在家裏坐吃山空。偏偏陸肇星又是個不懂攢錢的,積蓄一直是少之又少,並且在國內除了幾套房子以外,家裏頭也再沒什麽留給他的了。其實,拮據對於顧北辰並不是什麽天塌地陷的危機,他從小就生活得頗為動蕩,時不時就要過些苦日子,因此對此向來沒什麽怨言,可陸肇星卻不然。他從小養尊處優,對於這種必須緊緊巴巴的過日子方式他很是不習慣,再加上年初時和東北斷了聯絡,他更是煩躁不安,動輒就要發脾氣。顧北辰懶得和他計較,他惦記著自己的計劃,他清楚如今的忍耐將會是他計劃實施的唯一籌碼。

可日子還是得過下去。那天早上陸肇星又對顧北辰發了脾氣,發完火便扭臉出門徑直在外晃悠了一個上午才回家。出於上次的經驗教訓,他十分堅決地沒有再喝酒,臨回家時,想著倆人已經跟和尚似的吃素吃了快一個月,又狠了狠心掏光了口袋買了塊熟牛肉帶回去。客廳裏沒人,餐桌上擺著兩盤子一口都沒動過的菜和一副幹凈的碗筷。陸肇星把油紙包著的牛肉放在桌子上,一間一間屋子去推門,最後在書房看見了坐在扶手椅裏睡著了的顧北辰。他走近了些看過去,發現他正在記賬,用舊報紙包著皮的賬本被翻得都有些皺了。他小心翼翼地把賬本從他懷裏抽了出來慢慢翻看著,發現近段時間來開銷的數額越來越大,可能買到的東西卻越來越少,內戰才剛剛打響不到一年,物價就已經翻了將近三倍。他放下賬本,轉回頭去看顧北辰,他本來就體弱多病,這段時間又省吃儉用,看樣子營養不良又找上了門,面色帶著憔悴的暗黃。嘆著氣,他取了條毛毯蓋上他清瘦的身體,轉身又出了門,拿起大衣便直奔國防部。

他覺得,一直以來自己是否太過心高氣傲或者是矯情,有些需要看人臉色需要低三下四需要受些委屈的事,本就應該由自己來做。不管他和顧北辰最後能走到哪一步,他都沒有立場讓他出外辛苦奔波而讓自己整天碌碌無為。孫立人在東北與杜聿明鬧不和,前不久連兵權都被解除了,早就自身難保沒法再來幫他的忙。在這種情況下,直闖人事司的辦公室,是他目前為止能想到的唯一辦法。

說來也巧,此時此刻,也正有一個人坐在人事司的辦公室裏,雕龍畫鳳的茶杯在他的手邊,悠悠地繞著氤氳的煙圈。

陸肇星一路匆忙步行趕到國防部,孰料到了人事司門前卻被秘書攔下,並告知他譚司長有客人,暫時不能見他。可什麽時候才能騰得出時間,秘書卻一問搖頭三不知,急得陸肇星等也不是走也不是,末了想想這次要是不明不白地回去了,下次來又不知是什麽時候,便只得硬著頭皮站在辦公室的門外等。如此幹耗了一個多時辰,他心裏惦記著家裏的顧北辰,不免有些失了耐性,跟秘書一爭執起來,聲音也控制不住了。不多時,似乎是聽到了走廊裏的爭執聲,深色的木門忽地開了一條縫,一張圓胖的面孔出現在門後,緊皺的眉頭把臉上的肉擠出了幾道深淺不一的褶子。他看了看陸肇星,又瞪了秘書一眼:“吵什麽?”

秘書聞言急忙上前,看了看陸肇星,還是湊到了上司耳邊小聲嘀咕道:“司長,是原來新38師的那個陸肇星,說要見您來著。”

譚司長把一雙精明的小眼在陸肇星身上掃了掃,“沒看見我有客人嗎?忙著呢,不見。”語罷擡手便要關門。陸肇星一聽這話,顧不得三七二十一便要徑直上前,屋內卻忽地傳出一個低沈的聲音:“不妨事,老譚,請他進來吧。”

不知這說話的是個什麽人,陸肇星只看見譚司長的臉上忽地便由陰轉晴,方才還一臉嫌惡的神情登時便堆上了滿臉笑意,回身連連點了點頭,才板起臉看向陸肇星:“請進吧,陸將軍。”

陸肇星知道他是有意怠慢,這些日子他雖已經受盡冷眼,但仍是難免氣苦。偏偏如今他有求於人硬是不能發作,只得深深呼出一口氣,平覆著情緒踏進屋內。進了屋,一擡首他便看見了對面的梨花木椅裏坐著的一名軍官,佩著和自己一樣的軍銜,年紀看上去卻要虛長自己幾歲,一雙眼裏柔和卻不失銳利,嘴角噙著寓意不明的笑意。見陸肇星進來,他主動地起了身,向他伸出了手來:“陸師長,久仰大名。”

陸肇星的人脈不廣,全國上下少將級別的軍官更是多如牛毛,他思索了片刻,也記不起此人的身份,只得有些局促地發問,“閣下是?”

對方嘴角的笑意放大了一寸:“整編十一師,胡璉。”

簡單握了手便各自收回,胡璉轉首看向譚司長:“老譚,你先忙著,我告辭了。”

矮胖的譚司長好不容易才把自己擠進那張有些窄小的扶手椅裏,聽見這話又立馬掙紮著起身,滿臉堆笑地上前相送,全然不顧被晾在一邊的陸肇星。送走了人,他合上門轉過身來,看向陸肇星的目光霎時間已滿是傲慢:“請坐吧,陸師長。大駕光臨,有何貴幹哪?”

他這麽一問,陸肇星卻有些遲疑了,他坐在了另一張梨花木椅子上,方才胡璉手邊擺著的茶杯沒來得及撤掉,墨綠的葉片沈在杯底,青色的花紋在水汽之下氤氳著。他偏過眼看了那茶杯一會,像是心頭也被這氤氤氳氳的霧氣彌漫著,濕熱、壓抑,透不過氣來。他放不下自己的自尊,盡管如今他已經是拮據、窘迫,自尊早已被踩在地下,一文不值。譚司長看他遲遲不發話,也不開口催促,只挑著一邊眉毛,擠在扶手椅裏冷冷地看著。半晌,陸肇星啞著嗓子,慢慢開了口,“譚司長,陸某一介武夫,只知領兵打仗,難免行事草率。平日裏多有得罪,還請您多擔待。”

對方呵呵地笑了幾聲,“陸師長,中央軍上下都熟知你英明神武,領兵有方。緬甸一戰歸來,連杜司令都要敬你三分,擔待這話,我可真是受不起。”

陸肇星聽出來他這是明褒暗貶,這好話堆在一起,聽著真是比直截了當的挖苦更讓人不適。他嘆了口氣,又道,“譚司長有所不知,現如今各地戰事緊急,作為軍人,更應當是為黨國盡忠的時刻。比起在家賦閑,我更想上戰場去。所以,還請譚司長從中斡旋。”

“嘖。”矮胖的男人故作為難地咂了一下嘴,“這個,可不好辦哪!陸師長,恕我直言,你的停職令是上頭下的,我們這些做下屬的也只能秉公辦理,怎麽著也不能駁了上司的命令。”

陸肇星急道,“我明白,只是現在正是用人的時候,我並不敢奢望重回新38師,但,但……只要是用得上我的地方,陸某必定赴湯蹈火,在所不辭!”

他情緒激動,說著說著竟從木椅上呼地站了起來。譚司長見狀先是一楞,而後又笑了起來,這次的笑容裏透了些詭秘,聲音也壓低了不少,“這忙嘛,要說也還是幫得上。不過陸師長,這世道這麽亂,大家的日子都不好過。單憑你的一句話,這麽興師動眾的,似乎不太合適吧。大家現如今,都是一條繩上的螞蚱,什麽禮尚往來、相互幫襯的,陸師長應該明白吧?”

這話一出,陸肇星登時便明白了他是在變相索賄,方才一直壓著的一股無名火登時便嗖地燒到了頭頂:“譚司長的意思是,不會白幫我這個忙了?”

“陸師長是聰明人!”對方哈哈大笑著打了個響指,“錢財多了,做什麽都方便得很。”

孰料下一秒陸肇星竟疾步上前,緊攥的雙拳重重地打在桌面上,發出一聲沈悶的鈍響,也驚得譚司長從椅子裏跳了起來,噔噔後退兩步。待到他再擡首看向陸肇星時,又被對方臉上的怒色震得晃了一晃,豆大的冷汗不由自主地從滾圓的腦門上滾落下來。兀自穩了穩心神,他顫聲道,“你想幹什麽?我警告你,別太把自己當個人物了,小心吃不了兜著走!”

陸肇星收回手,怒道:“我陸肇星這一輩子,不畏外寇,不懼內敵,戰場之上必定浴血奮戰,馬革裹屍;戰場之下,自是一片赤誠問心無愧。而我平生,最恨的便是你們這群貪官汙吏!黨國危難之際,竟滿眼的錢財名利,如此官職,不要也罷!”語罷竟真回轉了身,大步往外走去。

譚司長見狀也不甘示弱地罵道,“你若是還想在軍界混下去,就試試看!”可這句沒什麽威懾力的話卻分毫沒能震住對方的腳步,隨著木門重重的一聲悶響,陸肇星的身影已然消失在了門後。

有那麽一瞬間,顧北辰甚至巴望著陸肇星就這麽一槍打死他。

他累極了,戴久了的面具慢慢地粘在了他臉上,就快要摘不下來。他時常想念當年的自己,初遇到他的愛人時他還沒有滿三十歲,眉眼間尚存著青澀和靦腆,心裏頭的幾分怯意也只是因為害怕難以相守因而一再退卻。等到了戰火也一並度過,承諾也一並說了,為什麽一切卻都變樣了?昔日矢志不渝的愛情,如今卻要被黨派之爭所淹沒,連他們最初堅定不移的信任,都在諜報的運作下粉身碎骨。他是茫然的,他無法說服自己,只有一再地在心底重覆我這麽做是對的,我這麽做是為了我們將來可以堂堂正正地在一起,他才能咬著牙勉強把他的計劃進行下去。原本他的身份不大明確,傾向也較為中立,以事外人的立場勸解陸肇星投共再好不過,可現在既然他已經起了疑心,他就無法直截了當地對他說出投共的建議了。策反的計劃一再推遲,他便只能幹起老本行,仗著南京的環境優勢及時地搜集東北的情報加以反饋。每個夜晚,當他偷偷摸摸地咬著手電筒翻找文件的時刻,心裏頭都像是被什麽東西咬著,疼得一直發著抖,恐懼讓他難以抵擋。

而在今晚,當槍管抵上他的後腦時,他沈默了。甚至連一句辯駁都沒有,他只是安靜地把手從抽屜裏抽了出來,手指卻緊緊地攥成了拳,像是在竭力地藏著什麽東西。陸肇星看見了,他移開手,槍管對著他的手心揮了揮:“把手攤開。”

顧北辰聽見他的聲音裏帶著抖,但他卻仍然平靜得像一汪死寂的湖水。他慢慢地攤開了右手手掌——掌心裏躺著的是一盒火柴。陸肇星見狀一時有些楞了,半晌竟不知說什麽好,尷尬的沈默讓憤怒再次沖潰了他的理智。他有些暴怒地伸手按住他的頭,槍管指向顧北辰的另一只手,出口的聲音已是粗噶萬分:“那一只!”

他手上動作極重,本就半蹲在地上的顧北辰猝不及防,前額重重地磕在檀木的桌面上,痛得他悶哼了一聲。但他仍然沒有掙紮。按著他頭頂的那只大手哆嗦著,他不願去猜測是因為愧疚還是恐懼,就像他不願去思索為什麽自己的眼睛會發熱鼻子會酸澀一樣。那些答案都太痛了,想到的時候會痛一次,記起來的時候又會痛一次。他並不是因為太痛而想要流淚,只是莫名的失落。三十年裏他的一切努力都是為了擺脫這如影隨形的痛苦,可它們卻始終和他糾纏不休。他無聲地又攤開另一只手,左手的手心裏攥著個皺巴巴的煙盒,裏面只剩下了兩根煙。

陸肇星徹底呆住了,他急促地喘著氣,一連往後退了幾步,按著顧北辰的手也松了開來。見狀,顧北辰慢慢站了起來,回轉過身,熟練地從煙盒裏抽了一根煙叼在嘴裏,伸手把皺巴巴的煙盒朝向對面的陸肇星。自始至終,他面上甚至都沒有一分一毫的表情波動,可他對面的人卻已是滿額的汗珠,連握著手槍的雙手都抖得可怕。

“來一根?”他問。

陸肇星沒有回答,只是慢慢把槍垂了下來。顧北辰輕輕地嘖了一聲,帶著輕蔑的語氣,然後動作流暢地劃了火柴點了煙,狠狠吸了一口。他前半部分的表演再自然不過,可煙草的味道闖進肺部的那一刻他卻嗆得咳了起來,咳得怎麽止也止不住,咳得他一手按著胸口彎下了身子,面龐湧上充血的漲紅。他並不想哭,他已經太像個女人了,縱使明明白白是男兒身,可這幾年相處下來,無論是功用還是身份,似乎也都和女人沒什麽兩樣。因此他不願再讓自己多一條被鄙棄被辱罵的理由,可該死的咳嗽卻逼他流下淚來,待到他再擡起頭時,已是一臉的狼狽不堪。

“煙癮犯了。”他呵呵笑著,抹了抹臉。

陸肇星往前走了兩步,還是什麽也沒有說。

那根只被抽了一口的煙被顧北辰夾在指間,已經慢慢地快要燃盡了。他回身去書桌上尋了個煙灰缸來按滅了煙,把剩下的另一根煙和火柴塞進褲兜。末了他轉回來,看見陸肇星臉上青白的面色,揚了揚雙手,又尖刻地笑了。

“餵,我可是來偷東西的,你不用把我銬起來嗎?”

那雙白皙的手腕上還帶著鐐銬留下的傷痕,剛恢覆不久的皮膚仍然泛著淡粉。顧北辰活動了一下它們,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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